想通了

昨天夫君在脸书上分享了一个视频链接。链接地址不单显示了一小段相关说明文字，还有一个视频截图。图像里，有一个形容恐怖鬼魅的女人。（视频链接）

有关这个链接的事情，夫君下班回家之后才告诉我。他说，将自己这样的容貌公之于世，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一个从小就受尽歧视与侮辱的人，她必须是准备好了遭受更广泛更恶毒言语轰炸，才敢录下一段这样的视频发上网的。看过视频的人，有的留言直接叫她去死。她也都泰然接受了。最起码，表面看上去如此。

然而对于这样的资讯，我通常会生出一种天然的抗拒。虽然明知道所谓的“丑”，不过是不符合约定俗成的常规审美标准罢了，是一个主观概念。可不幸的是，审美标准既然形成，如果可以选择，人是一定会倾向于选择令自己赏心悦目的景象，而规避有可能让人恶心添堵做恶梦的景象的，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选择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游玩消遣，而不会选择去穷乡僻壤大煤矿。我们没理由主动选择与丑陋为伍，就像我们没理由选择去消耗分明可以节省的力气。即便是存心用负面情绪来做情商训练，现实的残酷，其实也早让人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漠然，对种种可能的励志人生说辞，统统不再感兴趣。

不过，我还是去看了看夫君的脸书。因为我不想让他太失望。西方人狂欢节与假面舞会的风俗，让他们对各种鬼怪或非常态面貌早已习以为常。可对于在夸张虚假的高大全正面人物形象熏陶下长大并变老的我们，那种由妖魔鬼怪或各种形式的丑所激发出的心理不适，西方人可能是没法想象的。

我只朝截图里那张脸瞟了一眼，便赶紧将视线移到了旁边的文字上。打不打开链接，心里还在犹疑。不过，这份犹疑没持续太久。然后，咬咬牙，狠狠心，将鼠标移到链接上，点击。趁着网页还在下载，我将视窗往下拉，拉到看不见图像的部位。这样，便既能听到声音，也不必看到她那张脸了。

然而，她的声音却不难听。甚至可算得是悦耳的。这副嗓音，似乎给我增添了些勇气。我将视窗拉上去，又再看了她一眼。这次，目光在画面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估计超过了半分钟的样子。她表情很放松，很自然。 凭良心说，她兴许并不比那些说话张牙舞爪的人更丑陋。

视频，我没看完。不过，回到脸书，我在夫君的帖子后面留下了一些话。我说：

I have to admit that it took me some courage to click onto this link. But I do believe that everyone deserves a fair treatment from his/her fellow human beings in this world. Any kind of social discrimination is equally evil. We have the right to choose what we love or not, and, what we like or not, but we do not have the right to harm those whom we don't love or like. Concerning the result, we have to say, unintentional harm is not less evil than the intentional harm. This is what we call empathy, I guess.

Everybody likes beautiful things, I think, just as everybody would be naturally avoiding dangerous situation if one has sensed any. We do not have to force ourselves smiling at everybody under whatever kind of situation, but it is necessary to ask ourselves if we have been always fair and always righteous.

Being ugly, is a very harsh fact for one to accept. It is harsher than being materially poor. Nevertheless, being stupid is even worse. At least, this is what I think. I cannot force myself to feel happy when I found myself getting uglier, or, when I found the shortcomings in my own personality. However, even if I am ugly and poor and not intelligent enough, I still have enough reason to believe that I am lucky, because after all, I am not deadly stupid, while I am still able to realise myself and brave enough to accept the reality.

We do not have to feel guilty for some natural associations, which are infavorable or not nice enough to the others, appeared in our mind, due to the infavorable experience stored in our memory. But, if conscious or subconscious is something out of our control, we can at least control our words and action.

夫君看过我的回帖之后，觉得有些句子间的逻辑跨度似乎大了些，不过，却很赞同第一段的内容。他说，圣经里让人像“爱你自己一样爱你的邻人”，也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他的话头，我说，进而推之，如果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某些状态连他/她自己也很不喜欢的话，那么，他是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喜欢发生了同样状态的其他人的。其实这样的不喜欢所针对的，是现象，是事，不是人。只可惜能分得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而强迫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或不会爱的人去爱其他人，是不公平、也不现实的。所谓人权，也应该体现在这一点上。不过，还是那句话，有权不爱，并不等于有权伤害。

而有关句子间的逻辑跨度，我告诉他，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在公共的社交平台上交流，既要简短，又要顾及各方感受，尽量将无意识伤害的可能性减到最低，还想将一件事情说清楚，几乎不大可能。比方说，当你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时候，真正想说的，可能是“所有人都会对丑陋的东西产生本能的厌恶”。可是若真那样说了，就有可能让人产生道德不正确的直觉。所以，即便这类更真实更直接的表达，在语义逻辑上能与接下来的文字衔接更密切更顺畅，却 因为考虑到“丑”与“厌恶”都是能带来负面心理评断的词语，而不得不舍弃。原因在于，要传达公正客观的信息，若不讲究传递方法，不仔细斟酌，兴许不单达不到预期效果，反倒有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信心阐述清楚，因为我自己的大半辈子，都是只图一时酣畅痛快而忽略言语策略的。虽然夫君不再深究，我相信他也只是暂时听懂了。因为他骨子里的天真，让他在与外界的应对中仍不时表现出孩子气，甚至卷入无谓的、意气用事的争论。当然，这种争论事实上如今也越来越少了。我很清楚，一个不计成败得失得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要让人际交流的机巧真正在他下意识里融会贯通，仍需时日。“谁没年轻过呢？”对于该等也非等不可的人，我不缺耐性。

今早夫君收拾书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头天的那番讨论再次回到我脑子里，也让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如果婆婆和乌拉的一干亲戚连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不懂爱惜，而只想不断“改朝换代”，他们又如何想得起爱惜其他人的东西呢？

尽管无意识犯错也是错，但这回我真正想通了。在“贪嗔痴”这三样孽障中，前面两样比较好办，时刻持戒，就有可能克服。唯“痴”这一样，却不是发一个愿心便能消除得了的。它与天赋灵性有关。悟不到，便一点儿都勉强不来，假不来的。

一件纠结了五年多的事情，放下了。